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,但因此,生长也永无止境。
或许,那异于常人的部分并不是非人的,而恰恰是“人性的,太人性的”。
1
你着火了。
你在燃烧。
你的身体里同时发生了数亿次宇宙大爆炸,你变成行走的果壳,但你不是宇宙之王。构成你的千亿个碎片此时散落在无边的黑暗真空里。
打招呼会杀死你。
开口说话会杀死你。
写字会杀死你。
思考会杀死你——哪怕想到的正是死亡。
漫无目的注视天花板也会杀死你——无所事事让梦魇般的感觉翻倍。
难以忍受。你的思维像瘪了气的轮胎,像整个人陷进缓慢下沉的流沙陷阱,像沼泽,黏稠,但下方有一个飞速旋转的深渊,正在把你吞进去。焦虑带来加速度。最初,你无法动弹。现在,你无法停下。
那不是“疼”或者“有点悲伤”。不是“振作就好了”——听起来更像是“挑战者号,你的燃料仓失效了,很抱歉,但我们也没办法呀”。疼痛袭击你,它是外来的猎食者。但那是你本身。当范围被缩小到一个人的意识,你无法再说自我意识里有更深的意识,那完完全全是你,你的想法,你的全部。
之后,你着火了。
2
失真感。
这种感觉如此庞大,以至于压倒一切:你被放进一个三维世界的克莱因瓶,失重的眩晕和焦虑从瓶腔流淌到瓶外。循环往复。
你不再感知事物的变化,而只能感知到抽象的意象。声音、色彩和曲线被抽离原本的面目,漩涡般搅动。眼睛成了一口沸腾冒泡的坩埚。你在纸条上写字:恐惧。喜悦。悲伤。惊异。你穿过瓶颈把它们原本的名字贴上瓶壁,确保对号入座。确保能及时有对的反应。
到底什么是对的?
3
让我们来谈谈名字。
温斯顿·丘吉尔凯丽·费雪
F·S·菲茨杰拉德
欧内斯特·米勒尔·海明威
马克·吐温
罗宾·威廉姆斯
斯蒂芬·金
文森特·威廉·梵高
亚拉伯罕·林肯
弗兰兹·卡夫卡
西尔维亚·普拉斯
只是一小部分。当然是的。但他们身后伫立着人类的所有世代。
世世代代的撕裂、谵妄与恐惧。世世代代凝望深渊,于是深渊得以回望。
长久以来,人类试图理解宇宙,但我们本身就是星尘。
“在一个无限扩张的宇宙中,最远的星系以巨大的速度远离我们,因此,它们发出的光永远无法抵达地球。我们感知到的天空的黑暗,就是这种尽管奔我们而来但无法抵达的光。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我们却无法抵达的光,这就是同时代人的使命。”
当我们认识到宇宙无穷尽的本质,或许我们同时获得了相等规模的感受能力。进化上,我们成为热力学的奇迹。自我意识上,我们却对自身一无所知。人类的认知永远是有限的。我们一代代向前开拓意识的边界,但包围我们的,依然是宇宙浩瀚、无光的黑暗。
我们很难意识到——即使如此明显——“暗夜不是光明的对立面,不是光的缺乏,而是尚未抵达的光。”我们对事物的无知界定了我们的认知范围,使我们不得不让自身与逃离我们的事物之间保持一种恰当的关系。然而有些时候,我们一举跨过事件视界,将自己坍缩成了黑洞。
我们自身成为了无法抵达的光。
4
重力。
时间。
在重力面前,时间只是一个相对概念。它可以被紧缩,弯卷,摧折,甚至倒流。对于独立时间之外的观察者来说,它在宇宙的各个区域以不同速度流淌。但对于时区内生活的物种而言,时间的存在即是绝对的。
这个从64亿公里外回望仅是一个暗淡蓝点的行星,我们被困在上面。我们在空间上举步维艰。时间对我们而言不可动摇。
或者说,我们从未出发。
5
而“从未出发”比从未生活更令我感到痛苦。
6
沙漏博尔赫斯
如果时光可以度量,该有多好
用夏季之网中一根圆柱耀眼的影子
或是用赫拉克利特在那里比较着我们的蠢行的
那条河里的水。
因为时光和命运
两者如此相像:不可称量的时间
阴影,水流循着自身道路的
这样一个无法挽回的过程。
这的确不错,但沙漠里的时间
发现了另外一种物质,平滑而沉重
似乎可以想象着用它来
丈量死去的人的时间。
因而有了词典的说明
这样一个比喻式的工具
将要由那个灰色的文物收藏家
交付给人类幻灭的世界
不成对的象的世界,毫无防备的
刀的世界,模糊的望远镜的世界
被鸦片腐蚀的白檀的世界
灰尘的世界,骰子的世界,虚无的世界
什么人在严密而阴暗的器具面前
踌躇不前,跟随着
上帝右手中的长柄镰
谁的轮廓被丢勒刻下?
从开露的顶端,那翻转的锥形物
让时间的沙子漏下,
渐渐地,黄金变得松弛,然后注入
这小小的宇宙的凹面水晶
观察那些隐秘的沙子流走或溢出
一定有一种快乐
在漏口处,沙子像是由
一个迫不及待的人堆起
每一周围的沙子相同
而沙子的历史,无限;
因而,在你欢乐和痛苦的深处
那不能弯卷的永恒仍是深渊。
在这种坠落中永远没有休止。
是我漏掉了血液,而不是玻璃,
沙子流掉的仪式永远进行着
伴随着沙粒,生活离我们远去。
我相信,在沙子的分秒中
我感知到广大无边的时间;历史
记忆锁在它的镜子里
或是遗忘之神已经融化。
烟的柱子和火的柱子
迦太基与罗马以及它们毁灭性的战争,
西蒙·马格斯,尘世的七只脚。
萨克逊人把它们奉献给挪威王
不可数计的沙子连成细微而从不间断的线
统统沦于丧失
我不能拯救我自己,一个时间中
偶然的一次机会,一个正在消亡的事物。
7
“人性的,太人性的。”弗里德里希·尼采,187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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